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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沫花谢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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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碧荷院
  就在燕南天安庆遇险的同一时刻,他的结义兄弟玉郎江枫、南天大侠路仲远,还有江枫的书童江琴,却听到了燕南天在湖北现身的江湖传言,一路寻觅进入了九宫山区。
  这天,他们无意中来到绣玉谷,望着姹紫嫣红一片花海,氤氲馥郁扑鼻花香,江枫忽然醒觉,这里是江湖传言武功出神入化、行事亦正亦邪的移花宫两位宫主邀月、怜星的住处。他赶紧止住大家,说道:「三弟,此处是移花宫,我等须注意礼貌,不可造次。」
  说罢,他向谷内高声喊叫:「喂,宫内哪位姐妹听着,烦请通禀两位宫主,就说玉郎江枫和南天大侠路仲远兄弟二人前来拜访!」
  稍顷,一位少女轻移莲步,款款向谷口走来。只见她虽只穿普通的宫装,却掩不住容貌的国色天香,黛眉笼翠,颊艳荷花,樱唇绽朱,肌肤赛雪。再看她的体型,蜂腰鹤势,芳姿倩影,丘峦起伏,曲线分明。
  江枫心中猛地一动,两眼竟有些发直。暗想,此女在哪里见过?苦思良久,再也想不起来。
  少女走到他们面前,盈盈行个礼,说道:「小婢花月奴,奉两位宫主之命有请各位。」
  说罢便转身引路而去,众人急步在后相随。
  不多时,他们被领进了宫内。但见四处打扫得一尘不染,就连那石板铺成的地,也被水冲洗得闪闪发光。周围有宽大的窗户,满谷醉人的花香随风飘了进来。
  通向里间的那扇门豁然大开,邀月宫主与怜星宫主款步走出,裙裾飘舞,犹如两片彩云,乘风飘飞。她们一个显出韵带梅花一段香的奇姿丽容,一个显出肤争瑞雪三分白的玉质冰肌;双双娇如楚水,对对美赛西施。活似从天上掉下两轮皓月,照得人满面生辉。
  别人看她们暗暗喝彩欣羡,而她们却不时把两双俏目去觑着江枫。她们真不敢相信天下会有这么美的男子!真个是玉树风格自天成,谁道龙阳不倾国!但见他,风姿俊秀,骨格清奇,蜂腰虎背,面如温玉,双眼精光闪烁,却不失温柔灵秀,身躯如玉树临风,却蕴含刚劲矫捷。总之,在他举止顾盼之间,不论男人女人,都不能不承认,他是力与美的完美结合。
  仿佛两轮皓月在这一轮太阳面前黯然失色,她们一时竟禁不住庄严顿失,有些扭捏失措起来。
  幸好花月奴送进来几杯香茗,才使移花宫主姐妹从那几分莫名的尴尬中解脱出来。邀月宫主掩饰地问道:「什么风把江、路两位英雄给吹来了?」
  江枫潇洒一笑,说道:「我们兄弟是为了寻找大哥燕南天的行踪,而无意闯进绣玉谷的。不知两位宫主有否听说过燕南天的消息?」
  怜星宫主讨好地说道:「听说前些日子燕大侠曾在安庆附近现身,和一群宵小狠狠打了一架。我们姐妹都盼着他来,好向他讨教几招呢!」
  江枫摇摇手中的铁骨折扇,微笑道:「既然大哥不在这里,我们就告辞了。」「且慢!」
  移花宫主姐妹几乎同时叫喊出声,「两位远来是客,移花宫怎能不略尽地主之谊。就请两位在宫内盘桓数日,等有了燕大侠的消息再走。月奴,把碧荷院、紫香阁打扫干净,送两位大侠进去休息!」
  夜幕降临了,移花宫里一片宁静。二宫主怜星斜倚栏杆,向着天边明月,默默倾诉着内心的隐秘。此刻,她的心头,掠过了一丝淡淡的莫名其妙的惆怅。
  「唉!先前舍命习艺练武,然后仗剑江湖,扬名立万,与姐姐一起创下了移花宫这片基业,究竟是为着什么呢?不错,我名有了,利也有了,但为什么心里总感到不踏实,一回到这个锦衣玉食的家,就被寂寞和空虚包围着呢?」
  「啊!我想男人了!」
  俏脸刷地飞红。她回头瞧了瞧,见无侍女跟着,又任由思想的野马驰骋开去。
  「人人都说我的眼睛特别美,什么星如点漆呀,波光流淌呀,各种各样的奉承话都有,可偏偏又要补上一句稚气未褪。呸!什么稚气未褪,我都二十好几了,哪来的稚气?二十好几的女人,不正该找个婆家寻个归宿么?然而,我却有个至今未论婚嫁的姐姐!」
  世间之上,决没有姐姐待字闺中,妹妹先行嫁人的道理。一股怨愤神情,悄悄爬上了她的脸际。「难道姐姐不是女人,抑或她醉心于武林事业,不再怀有对男性爱抚的渴望?」
  「不!自从见到玉郎江枫那一刻起,她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,变得爱说了,爱笑了,连平日那极度任性的脾气,也变得温和无比。咦!我这是怎么了,喉头涩涩的,鼻子酸酸的,心,还在隐隐作痛……天哪!我也爱上了江枫!姐姐在江枫面前流露的一切,我不也在重复着么?」
  她蓦地惊出一身冷汗,与姐姐争情人,这岂不是有悖情理,有背人伦?「姐姐,我妒忌你啊,你有了玉郎江枫,而我依然是名花无主。我的心在滴血,你知道吗?坦率地说,第一次见到江枫,我也被他迷住了。这叫不叫情人眼里出西施,我不清楚,但我相信,世上绝没有一个女人能抵挡得住他那潇洒一笑。因此,我暗下决心,不管采用什么手段,我都要与江枫夫唱妇随,谁若想插足其间,充作情场敌手,我一定会让她饮血刀锋!谁能料想,姐姐,情敌居然是你!」
  她扶着栏杆,尽力不使自己软瘫下去,不过粉颈却慢慢低垂下来,似是不欲让明月瞧见她那伤心欲绝的面容……蓦然,她的头高高扬起,窈窕娇躯也挺得笔直,最大限度地承受明月的清辉。
  「姐姐,我保证绝不会向你动刀动枪,但你是女人,我也是女人,我有权利与你公平竞争。先下手为强。我将施展出浑身解数,引诱江枫,迷惑江枫,达到生米煮成熟饭的目的。你,等着瞧吧。」
  疯狂从心底升起,春潮亦从心底泛起,而且迅速波及全身,不可遏止。
  她疾若旋风,卷进卧室。不一会儿,又从卧室奔出,「嗖」地掠到背月的树荫下。她身上除了一袭薄如蝉翼的罗衫,以及罗衫内面小得仅能遮盖私处的亵衣,几乎到了身无寸缕的地步。
  她左瞧右看,觑定无人,从树荫下弹身而起,落向另一个背荫去处。
  江枫下榻之地,名为碧荷院。池塘里,荷叶亭亭如盖,荷蕊探首摇风,醉人的旖旎里,还有蛙声一片。
  怜星宫主望了望这片静中有动,动中有静的世外桃源,暗忖:「这倒是个极好的男女幽会场所。」
  忖毕,娇躯晃了一晃,霎时贴近那栋临池而建的瓦房。那瓦房一开三间,是移花宫中唯一不尚奢华,保持天然风貌的幽雅去处。
  门虚掩着。「难道这位可人儿能掐会算,预先知道我要来么?」
  喜孜孜里,怜星宫主轻轻将门推开,而后反手关拢。
  门刚合严,「吧嗒」一声,厚厚的门帘自然落下。这是为了防止蛙声聒噪,夜不能寐,特意安装的自动机括。黑暗一下子降临,伸手难见五指。饶她内力精纯,亦如同睁眼瞎子,什么也看不见了。
  「他怎么不点灯?——没灯倒也好,省去了见面时那份尴尬。」
  仗着道路熟悉,她径朝卧房走去。
  刚入卧房,便听到一丝轻细的鼻息。察声辨位。「咦?他怎的没睡下,却站在房中?」
  她强抑心头狂跳,举步近前,转瞬便与心目中的檀郎,面对面地站到了一块儿。因情所苦,为情所困,她一面带着初尝禁果的羞涩,一面期期艾艾地伸出纤手,抚向檀郎。
  触手处,是光洁如丝的肩头。「啊呀,他竟也没穿衣服!」
  有如被闪电击中,她一条粉臂,登时变得酥麻无力。那酥麻渐次由臂而胸,由表及里,连砰砰剧跳的芳心,似乎也暂时停止了搏动。
  稍后,知觉回归,元神复位,接踵而来的是情欲之火高炽,烧得浑身上下燥热不堪。「姐姐!」
  她暗暗叫道,「我终于先你一步,得到江枫了!」
  五根尖尖玉笋般的指头,百无顾忌地在檀郎肩头上游移开去。
  肌肤柔若无骨,滑不凝脂。「人人都把江枫称作玉郎,今日一摸,方知送这绰号的人,确实大有见地。」
  指尖正待朝前胸移动,蓦然,身后灯光如泄,登时充房盈室。骤逢光亮,她不得不紧紧闭上双目。约略适应后,她眯缝着眼睛,掉头望去,却见江枫的书童江琴,端着一盏烛台,笑吟吟地倚门而立。
  「这不是存心捉弄人么?」
  她气咻咻地回眸檀郎。这一瞧,宛如被人使了定身法,眼也直了,人夜呆了。原来,承受她摩挲爱抚的人,哪里是什么江枫,竟是自己的同胞姐姐、移花宫的大宫主邀月。
  邀月宫主的打扮与乃妹毫无二致,一样的透明罗衫,一样的窄小亵衣,更妙的是,罗衫滑落肩头,把个欺霜赛雪的酥胸,差不多全部袒露于外。
  这当儿,她亦愣愣而立,与乃妹四目相视。真是:尴尬人偏逢尴尬事,莫道君行早,更有早行人;有心做神女,无缘见襄王。两姐妹各自红云上颊,慢慢地红了又青,青了又白,白了又红。她们都猜出了对方的用意,但同时又都心生疑团:江枫上哪儿去了?
  这当儿,江枫正倚在一座假山后面,偷偷窥望着一位拜月祈福的少女。自从进入移花宫后,他便产生了警觉,因为邀月、怜星二位宫主那媚死人的秋波和过了头的热情,使他大感吃不消。他一向以自身的美貌傲世,但同时又将之看作沉重的负担,特别害怕被以貌取人的女子乘虚而入。因此,他将自己的择偶标准订为:宁可对方其貌不扬,也要换取真心相待。
  就这样,为防止二位宫主充作不速之客,他于月华初升那会儿,吩咐过江琴看守门户,便自碧荷院悄然步出,径直朝路仲远下榻的紫香阁走去。
  不幸得很,由于初来乍到,他迷路了。七弯八拐,直到月近中天的时候,打从一座高及数丈的假山下经过,忽然一阵感月伤怀的嗟叹,飘入了他的耳中。
  侧目一望,却见一位少女臀高头低,匐伏于地。她面前有个小土堆儿,显是仓促中垒就,上插燃点着的三柱清香,延绵不绝地送出几缕轻烟,袅袅娜娜,随风而逝,原来正上演着一场拜月:「……一柱香,愿父母亡灵,早登仙界;二柱香,愿血仇得报,亲手刃敌;三柱香,愿二位宫主,福寿绵长。」
  那少女祷毕,叩首三匝,款款立起。月光下,一张比满月还白的俏脸,两只比秋水还清的眼眸,恰被他瞧了个正着。「这不是花月奴花姑娘吗?」
  讶然中,江枫从假山后面蹩出,边笑边道:「花姑娘怎不为自己也求上一柱香?」
  花月奴略略一惊,飞快地瞥了他一眼,便将目光投向香头火星,道:「原来是江公子。这厢有礼了。」
  敛衽一揖,煞是端庄大方。
  江枫倜傥地打了个拱手,算是还礼,道:「姑娘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呢。」
  花月奴抬起头来,眼中已是水波盈盈,将满腹的愁苦、凄怨和盘托出,象是在说:「公子啊,我亲仇未雪,寄人篱下,哪里配叩拜上苍,祈求福庇?」
  江枫砰然心动,暗道:「古人作诗,造下解语花一词,这姑娘的眼神,不正是宜说宜诉,当得解语花三字么?」
  一时怜悯心大起,道:「姑娘,你有什么冤情,不妨直对我说,看我能否替你分担一点忧愁。」
  花月奴感激地点点头,说出一番话来。她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,可是半年前,父亲「夺命金刀」忽然莫名其妙地在大庭广众之中暴尸街头,接着母亲也因悲伤过度而去世,她一下子成了孤女,幸亏移花宫二位宫主恰好路过,见她无家可归,便把她收留进宫,并应允将来为她洗雪深仇。
  说到这儿,花月奴似是察觉到自己有些失礼,缓缓问道:「夜静更深,江公子上哪里去?」
  江枫笑了,随口答道:「紫香阁。」
  花月奴道:「你顺着这条甬道向西,然后转南,过得九曲回廊,再朝南走,不,朝西走——说得我自己也糊涂了,还是小女子领公子去罢。」
  道毕,不容江枫再说什么,抬足折上甬道,款款前行。江枫只好尾随跟上。
  俊男靓女,比肩结伴,活活气煞了假山后面两位旁观者,一位是大宫主邀月,一位是二宫主怜星。她们承认,花月奴并无任何越轨言行,但是,她们仍然怒火万丈,因为江枫所表露出来的风采、神韵和谈吐,在她们面前却从未出现过。
  有趣的是,她俩并不怨恨江枫,倘若没有花的存在,能导致狂蜂浪蝶飞来么?
  于是,她们把妒火悉数烧到了寄人篱下的花月奴身上。
  夜深了,邀月宫主和怜星宫主回到了自己的寝宫,打算休息。可是还没更衣,一个侍女匆匆跑进来,控腰拱手,禀报道:「启禀二位宫主,外面的探子报告,距绣玉谷二十里的刘家湾,近日来了一伙凶神恶煞,不知是『十大恶人』,还是传言中的『十二星宿』?请宫主预作准备。」
  邀月宫主点点头,一挥手,说道:「知道了,你们去休息吧。」
  似乎根本没把此事放在心里。可是,恰好于此时进屋的花月奴却将侍女的话牢牢记住了。她意识到报仇机会的来临,恨不得立刻飞往刘家湾,手刃仇敌。
TOP Posted: 12-14 15:26 #9樓 引用 | 點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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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 刘家湾
  夜色如水,月白风清。
  一条人影在崎岖的山路上奔行,踏过幽径曲桥、草地砂堆,穿越亭亭绿林、涓涓流水,人影大步流星,直向刘家湾扑去。
  那人影正是花月奴,她身穿夜行衣,斜背三尺剑,脸上全无伪装,月光下依然可见天香国色般的丽容,教人看了第一眼后,目光便再也舍不得离开。但此刻,她的目光里却多了层怒气和杀气,就连那斜背的三尺剑,也似乎在鞘中铮铮鸣啸。
  眼看着刘家湾遥遥在望,蓦然静夜里爆响一声雄狮般的大吼,令花月奴吓了一跳。循声看去,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。
  只见四丈开外处立着一个怪人,身材并不太高,最多也只不过有六七尺,但横着来量,少说也有五尺六七,整个人看起来竟是方的,就象是一块大石头。
  他的头更大得出奇,若砍下来称一称,最少恐怕也有三五十斤,满头乱蓬蓬地生着鸡窝般的乱发,头发连着胡子,胡子连着头发,也分不清什么是胡子,什么是头发了,鼻子嘴巴,更是连找都找不到。
  看上去,这人就象是一块大石头上蹲着一只大刺猬,又象是一头修炼日久,已经略具人形的大狮子。他身子一掠,庞大的身躯竟然飘飞了四五丈远,落在花月奴面前,叫喊道:「小毛贼想找死吗?敢来寻十大恶人的麻烦!老子狂狮铁战这回做件好事,先让你尝尝铁拳的滋味!」
  说罢竟不管三七二十一,「砰」一拳朝花月奴打来。
  花月奴早已掣剑在手,见铁战拳风扑至,三尺剑迎风一抖,灵蛇吐信般向对方的穴位划去。哪知铁战的拳风惊人,花月奴的剑尚未点到,忽觉虎口一麻,三尺剑脱手飞出,「噗」一声响过,半截锋刃竟深深插在一块巨石上面。
  花月奴大吃一惊,正没做理会处,蓦闻黑暗里「嗤、嗤、嗤」几声连响,数枚暗器挟着劲风,以雷霆万钧之势向「狂狮」铁战击去。趁着铁战手忙脚乱拨打暗器的空隙,一个人影自后飞掠而至,一把抄定花月奴那一掐纤腰,纵身没入暗处,足不沾尘朝刘家湾屋脊相连的地方奔去。
  借着月光,花月奴又惊又喜地看清救她脱险的竟然是玉郎江枫。原来,江枫离开紫香阁后,漫无目标地在移花宫内闲逛,却意外地发现花月奴一身夜行衣,迅疾如电朝宫外奔行。他心挂美人,又好奇她去何处,便悄悄跟在后面,谁知无巧不巧,正好救了花月奴。
  此刻,花月奴被江枫搂在怀里,耳旁风声呼呼,禁不住芳心狂跳,俏脸血红,忍受着惊骇、兴奋、酸软的轮番轰击。这是因为,一半儿娇躯,被男性的胸肌挤压得不能动弹,柔袅袅腰肢,被强壮有力的手臂圈定,且又时逢夏末秋初,衣裳正单,更使得男女之间的接触,平添几分神秘,几分微薰。
 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异性肌肤相触。这种相触来得太过突然,太过强烈,将深深刻进她的脑子里,一直伴随她走完生命的里程。
  江枫却没有她那种细腻感受,眼下,首要的是趋吉避凶,悠悠万事,唯此为大。但是,一旦到达平安地域,情形便不一样了。先前未曾细细品味过温软肌肤、少女幽香,迅速从触觉、从鼻息传导入体内,令他晕眩,令他快慰,也令他惊惶失措。别看他风流倜傥,绰号玉郎,深受女人青睐,但真正与异性肌体相触,却也是第一次。
  来到一片隐蔽的屋影底下,江枫忙不迭放开花月奴,刚想向她说话,却不料「啪!」
  地挨了一记清脆的耳光。
  耳光打罢,那只纤掌悬空停留,没有收回。江枫吃了一惊,顺着纤掌朝花月奴望去,只见她那双星眸里,已自泪波盈盈。
  江枫如梦方醒,暗道:「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家,被人搂搂抱抱,遭人轻薄,难怪要伤心落泪了。」
  当即兜头一揖,压低嗓门道:「适才唐突了姑娘,在下赔礼。」
  说来也怪,平日在女人面前洒脱不羁的他,居然情性大变,好象换了个人。
  他哪里知道,女孩儿家对自己初恋时的反常举动是永远无法作出准确的解释的,因为初恋往往是不知不觉到来,在这不知不觉里,接受与抗拒共生,温柔与任性并长。原先,她对江枫不苟言笑,表面看去,心如古井,骨子里却情愫暗生,只不过在拼命压抑自己的个性而已。现在掴耳光,貌似因怒生嗔,实际上是爱的发泄。这种发泄带有很大的随意性,有时甚至莫名其妙,连自己也不可理喻。
  蓦然,几股方位莫辨的怪风,匝地刮来。天空中亮起一道闪电,接着雷声隆隆,良久方歇。原来天色晦暗,竟是要下雨的征兆。
  就着耀眼的电光,江枫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地形。这儿,浓荫密布,掩映着一排整齐的瓦房,瓦房有窗无门,恰是一座背向着自己的建筑。
  阵雨说来就来。怪风中,豆大的雨点瓢泼而下,砸向房舍,砸向林木,激起一阵连绵不绝的沙沙声。饶是江枫和花月奴见机得早,赶往屋檐下躲避,仍然淋了个半湿。
  檐下,也是风雨肆虐的场所。过得片刻,二人浑身上下,淋淋漓漓,湿了个透。江枫感觉暑热褪尽,遍体生凉,不觉连连暗呼「爽快」。花月奴却如同蚂蚁爬身,自在不起来了。薄衫一经淋湿,变得半透明,紧贴在女儿家娇躯上,这份难堪,这份羞涩,你叫她如何把持得住?不由得粉颈低垂,再不敢多看江枫一眼。
  不经意间,江枫回眸一瞧,心中猛丁一动:我道是在哪里见过这花月奴哩,却原来只是在心里,她就是我心中梦寐以求的姑娘呀!
  这一下心花怒放,非同小可。他喜滋滋温款款,偏转头去,轻道:「咱们到屋里避雨去。」
  说罢,轻轻推开半扇窗户,只见里面灯光如炽,竟是一间整齐的卧房,且了无人迹。他身形一晃,便跳进房中,花月奴相跟入内,随手将窗合严。
  「真是巧得很,这里住的是女客。」
  江枫从衣架上扯过一件乳白罗衫,递给花月奴,道:「湿衣换下来吧。」
  他无拘无束惯了,不论遇到什么事情,一概随意潇洒得很。
  花月奴本待推辞,却又不便拂逆江枫的一番好意,顺手接过罗衫,红着脸儿道:「你背过身去。」
  江枫当真面壁而立。
  「不许回头。」
  花月奴飞快地脱衣解带,又飞快地罗衫加身,嘴里还不停地重复着约束令:「还没好,别回头,还没好……好啦!」
  这与儿时玩捉迷藏游戏时发出的喊叫声,竟如出一辙。
  江枫应声回头。真是佛要金妆,人要衣妆!他不觉看得呆了。平时,花月奴因血仇未报,从未认真打扮过自己,今日偶将罗衫穿上,倒将她那女孩儿家的妩媚、娇艳本色,和盘推向了个郎面前。当然,这不能排除情绪上的原因。过去她心事重重,愁锁眉黛,即便美貌如花,也得减去几分颜色;如今春潮乍起,眉目含情,使得本来就容貌非俗的她,平添了一段娇艳欲滴的神韵。
  「公子怎不换件干衣?」
  她低声询问,「我娘说,年轻时淋了雨,到老来会生病的。」
  关切之情,溢于言表。
  「我换,我换。」
  江枫边说边将鞋子踢掉,蹿身上床,冲着花月奴呲牙一乐,放下蚊帐。花月奴不待吩咐,业已背转娇躯。
  刚刚站定,便闻身后「嘶嘶」声起,过得一会儿,又听得江枫道:「衣服换罢,请花姑娘,哦,请月奴妹子过目。」
  花月奴芳心一荡,心头顿时涌上一股甜丝丝的感觉,随即回眸瞧去,不禁呆住了:这是换的哪门子衣?只见一床浅藕色被面,被他居中挖了个窟窿,松松散散地套在脖子上,旋又顺手拈来一根红绸,将前后两面拦腰束紧,一件震古烁今的新款时装,便自他指端「缝」就。
  花月奴瞧得抿嘴直笑。
  就在这当儿,房门「吱呀」一响,忽地推开,有人娇笑连连,道:「布雨行云,怎么少得了我?」
  话音未落,走进一个浑身精湿的女人来。
  那女人绿衫绿裙,鬓边斜插野花一朵,尽管衫裙上不断滴落些水珠儿,粉脸还是那么娇艳,步履还是那么轻盈,腰肢还是那么婀娜,浑身上下,无一处不富于动感,无一处不撩人情思。她,正是恶人谷的「迷死人不赔命」萧咪咪。
  蓦然,房外又有人搭上了话茬,问道:「萧姐姐自言自语些什么?」
  萧咪咪媚眼儿瞟着江枫,嘴里答道:「屠姐姐快来,我房里有一对活宝贝。」「什么活宝贝?」
  一个花信年华的绝色少女,连跨几步,抢入房中。她与萧咪咪一样,也浑身淋了个透湿,正是恶人谷的「不男不女」屠娇娇。
  原来,「十大恶人」自打在藏春楼暗算了燕南天,深恐燕南天事后报复,便悄悄离开了安庆,前往山僻小镇躲避。却不料躲开了燕南天,竟在此地好巧不巧地碰上了燕南天的结义兄弟江枫。
  花月奴睹此情景,怯意顿生,不由自主地傍紧了江枫。江枫却似笑非笑地望着萧咪咪和屠娇娇。他心里笃定得很,因为他对自己的英俊和帅气有极度的自信,在他的笑容面前,任何女人都会变得温顺、驯服,心甘情愿地对他作出让步。
  「妙啊!」
  屠娇娇盯着花月奴,拍手笑道:「多亏这场暴雨,给咱们送来一双璧人。」
  萧咪咪道:「也多亏血手杜老大带咱们来这里避风。」
  江枫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,开口说道:「我是盖世大侠燕南天的结义兄弟江枫,这位是移花宫的侍女花月奴,因骤逢暴雨,擅进贵房暂避。未经同意,深感冒昧,就此致歉。」
  场面话说完,却见萧咪咪依然媚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脸,心里不禁打了个突,问道:「二位打的什么主意?」
  「这话问得可有点外行了。」
  萧咪咪哈哈一笑,续道:「我要你。」
  屠娇娇朝花月奴一指,也道:「我要她。」
  江枫心中一懔,怒道:「你要她干什么?」
  「原来江公子还是个雏儿。」
  萧咪咪笑了个花枝颤摇,弄得高隆的酥胸上下抖动不已,道:「你忘了我家屠姐姐的绰号叫作『不男不女』?对于姑娘,她倒是情有独钟哦!」
  江枫一张俊脸,倏地变了颜色。
  屠娇娇道:「萧姐姐怎么光说不练?我可等得心急了。」
  萧咪咪道:「屠姐姐带那小妮子走罢。」
  屠娇娇二话不说,身形一晃,便朝花月奴抢去。
  「哗」!江枫掣出折扇,迎风抖开,顿将屠娇娇迫退,嘴里喝道:「你们要是胡来,休怪我不客气了!」
  「你越是不客气,我越喜欢。」
  萧咪咪欺前半步,与屠娇娇并肩而立。
  江枫登时心里嘀咕开来。他虽是燕南天的结义兄弟,但武功并不太强,如果现在动手,他估计只能与萧咪咪持平,而花月奴呢?决非屠娇娇之敌。倘被她掳去,后果便有些大大不妙了。三十六计,走为上策!
  他「刷」地收拢折扇,纳入腰间,潇潇洒洒地负手于后,说道:「对于二位的要求,我倒极愿意满足,只是外面还有我的两位朋友,不知他们答不答应,我还得去问一声。」
  萧咪咪与屠娇娇懔然一惊,喝道:「是不是燕南天和路仲远?」
  江枫道:「除了他们还有谁?」
  萧咪咪与屠娇娇脸色大变,当即背靠背站立,沉肘凝功,以作不虞之防。
  「卡嚓」!窗棂暴裂。两人定睛看时,才知上了恶当。原来,江枫一见她俩沉肘运功,便携着花月奴纵身掠起,顺势踹碎窗棂,逸出室外。
  萧咪咪道:「煮熟的鸭子飞了,可惜。」
  屠娇娇道:「既然编造谎话,就说明他已经落单,燕南天和路仲远根本不在这儿。快追!」
  二人也掠出窗外。
  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,此刻,一轮圆月,高悬中天,碧空如洗,凉爽适人。
  花月奴一袭乳白罗衫,江枫一身浅藕色被面,在月下看去,格外醒目,因此,没跑多远,他们就被发现了。
  「站住!」
  刹那间,一呼百应,四面八方响起了吆喝声。十大恶人纷纷从各自所住的地方冲出来,手执兵刃,很快将江枫和花月奴团团围住。
  眼见难以脱身,江枫干脆停下脚步,向周围作了个揖,潇潇洒洒将自己和花月奴的姓名、身份和到此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。
  「他在说谎!」
  萧咪咪抢先打断他的话,「刚才他闯进我和屠姐姐的房间,意图不轨,要不是我和屠姐姐发现得及时,恐怕早就着了他的道儿了!屠姐姐,你说对不对?」
  屠娇娇笑了笑,说道:「江枫人俊嘴甜,奴家本来就仰慕得紧,可你也不能见面就想霸王硬上弓呀!喏,看把奴家的裤子都撕破了!」
  她纤指轻扯裤脚,那薄薄的丝绸长裤上,胯部果然有一个撕裂开的豁口。
  哈哈儿眼见情人春光外露,禁不住心头火起,喝道:「江枫你枉称大侠,所作所为竟连我恶人谷都不如。还不快快束手就擒!」
  十大恶人一拥而上,不容江枫和花月奴分辨,登时将他们按翻在地,五花大绑捆了起来。「血手」杜杀打个唿哨,下令道:「先将他们吊在祠堂里,待我们明天睡醒了再好好审讯!」
  刘家湾祠堂的大厅里,点着一束檀香,两支巨烛,檀香烟雾蒸腾,巨烛灼灼吐焰。江枫和花月奴,手足被反绑在一起,形如大弯瓜,高高吊挂在半空中。
  一阵穿堂风吹过,花月奴不禁打了个寒噤。江枫关心地问道:「你没事吧,月妹?」
  自从认识以来,他对花月奴的称呼随着熟悉而慢慢改变,最初是「花姑娘」,后来改成「月奴妹子」,现在又将称呼精简掉了两个字,把些说不尽的体贴,道不完的爱意,全都注入其中。一时间,花月奴平静下来,感激地望他一眼。
  「我说个笑话给你听。」
  江枫常年行走江湖,积下许多生活经验,知道无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,只要听到有人说话,就不会胆怯心慌。于是,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胡诌道:「某人买了十斤盐,扎成一个大纸包儿,揣着往家里赶,走到半路,忽然小腹胀痛,要出恭了。恰见路边有个茅坑,便一步登上去,来了个稀里哗啦。拉完后立即起身,谁知一不小心,竟将怀中揣着的盐包儿,掉进了粪缸里面……」
  「你这算什么笑话?」
  花月奴笑道,「听起来淡而无味呢。」
  「一缸粪掺进了十斤盐,你却说淡而无味,难道你吃过吗?」
  花月奴不禁莞尔解颐。
  「死到临头,还有心说笑话?」
  横梁处突兀响起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,乍听上去,既显得稚嫩,又透出苍老,全然辨不出是长是幼,或女或男。
  江枫驷马攒蹄式悬空吊着,自然瞧不见说话的人,心中暗想:「这人不从正门排闼而入,却偷偷地蜷伏横梁,显是存心救人。」
  当下也不点破,随口应道:「不说不笑,阎王不要,死到临头也得做个快活鬼。」
  那人没有回话,就此寂然。
  过得一会儿,江枫不觉焦躁起来,道:「喂,你怎么还不动手救人?」
  那细如蚊蚋的声音再度响起:「哼哼,老夫以为玉郎江枫潇洒倜傥,遇事拿得起,放得落,不料想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。」
  江枫闻言,情知已陷入对方彀中,暗道:「他明明为救我而来,却如此拿张捉乔,是何道理?」
  索性老了面皮,道:「面临生死大限,谁还能潇洒得起来?
  嘿嘿嘿。「那人沉吟少时,道:「老夫可以出手救你,但你须遵照老夫的吩咐行事。」
  被人救下又得受挟于人,江枫疑窦顿生,问道:「你是谁?」
  那人道:「月老。」
  月老?「千里姻缘一线牵」的月下老人?江枫哑然失笑,暗忖:「你当江某是三岁小孩么?落拓不羁,装神弄鬼,我比你强多了。」
  当下一本正经道:「阁下大老远从月宫赶来,辛苦辛苦。有话但请直说。」
  月老道:「老夫从姻缘簿上查实,你不日将会入赘移花宫,成就一段旷世奇缘。」
  原来这位冒牌月老,竟是替邀月与怜星说媒而来!江枫忙道:「不成不成。
  移花宫有两位宫主,我若选中其中一个,另一个岂非跌进酸醋缸子里淹死?
  「月老道:「那就双美兼收。」
  江枫一愣,暗道:「我心中已经有个月妹,哪还容得下什么双美兼收?慢着,我也现炒现卖,来他个闷声大发财,看他怎么处置。」
  当即有如哑了一般,不再开声说话。
  其时,花月奴一听个郎将要入赘移花宫,顿觉芳心如绞。但转念一想,无论人品武功,自己都比两位宫主差了一大截,哪有能力与人竞争?只得珠泪偷弹,默默以对。
  静得一会儿,月老显得不耐烦了,轻喝道:「江枫,你怎么不说话?到底想不想老夫出手救人?」
  江枫道:「救不救在你,愿不愿吊着在我,反正天下武林都知道江某人潇洒到底,宁折不弯腰,死活不求人。」
  正慷慨激昂间,忽闻花月奴惊呼突发,侧目一看,只见悬吊花月奴的那根绳索,无风自动,荡悠开来。她吊挂许久,手足早已麻木,原是凭着一股内力苦苦支撑,哪堪绳索悠来荡去?登时,花月奴憋着的一口真气大泄如注,直痛得连连惨呼不已。
  这显然是月老的恶作剧。可惜百密一疏,正因月老出手点弹绳索,扇起了一股如兰似麝的异香,朝梁下弥散开来。
  江枫甫一闻到香味,便知伏在横梁上的人是谁了。心道:「好哇,原来是你姐妹乔装月老,替自己拉皮条说媒,说什么我也不——」
  忖到这儿,忽又脸色大变,原来,绳索摇荡得越来越高,眼见花月奴红唇泛白,粉脸现青,呼痛声业已喑哑,竟是晕了过去。
  「邀月、怜星,你们好狠毒!」
  江枫心里骂只管骂,为保月妹生还,却又不得不委屈求全,道:「你止住绳索摇晃,连花姑娘一起救走,我便应允婚事。」
  刹时,绳索归于静止。月老拿捏着嗓音再次说道:「你可不许反悔。要我出手救人,你先得发个毒誓,我才相信。」
  江枫道:「我若反悔,路死路埋。」
  他这话本是随口道出,不料一语成谶,后来果然死在路上,埋在路旁,酿出一桩子千古遗恨(江枫之死,请参阅《绝代双骄》开篇)江枫刚发完誓,只听指风飒飒,绳索落下,锁结解开。待他抬起头,月老早旋风般逸出,跑得没了踪影。
  在地上平躺着静养了一会儿,江枫这才看见花月奴悠悠醒转,娇慵地唤道:「枫哥,咱们还活着么?」
  江枫赶紧宽慰道:「活着活着,喏,眼明耳聪,手勤脚健。等我扶着你,趁早离开这鬼地方。」
 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,向祠堂外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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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花烛夜
  打从建起移花宫后,一条普通山谷,便有了「绣玉谷」的芳名,便有了「闲人免入」的牌匾,伴随而来的,还有萧瑟、冷清,以及无边的森森杀意。
  眼下,冷清尽扫,杀意全消,无论树木、山谷、房舍,一概披红挂彩,阔绰些的,红绸红缎,寒酸点的,也有红纸剪绞的珠花。放眼全谷,红绿相间,煞是悦目赏心。
  移花宫内,更是红得抢眼。朱门新漆,红灯高悬,大至天花板处垂吊下来的绫罗帷幔,小到遮空掩映的桌围椅褡,莫不沾上「红」字,把些个洋洋喜色,闹得盈室满堂。
  原来,本宫宫主邀月与怜星,要与令天下女人羡煞爱煞的玉郎江枫喜结秦晋,婚期,就在明天。
  碧荷院,也是大红大紫。女主人别出心裁,用喷筒吸上红漆,朝着屋外的一池绿荷,胡喷乱洒,可怜亭亭玉叶,弄得红绿杂陈,还有十数只逃避不及的青蛙,身上也被喷得红一道青一道,托庇沾上了盈盈喜气。
  江枫心中,却是灰色一片。自从送花月奴回移花宫后,他便过上了幽禁生活,整整五天,再也没见到花月奴。千般情结,万斛相思,令他向路仲远吐露心曲,并请求挚友相助他与花月奴逃出移花宫,表示:宁可死,也决不与两位宫主拜堂成亲。
  此刻,天交二鼓,路仲远仍然杳无音讯。按理说,以暗袭明,拾掇监守碧荷院的十几个侍女,应该不是什么难事,可他为什么迟迟没有现身呢?莫非是花月奴遇到意外,他必须赶去救援?
  他心烦已极,叫道:「江琴!」
  无人应声。
  「唉,人背时烧开水也粘锅,连个贴身书童也跑得不见人影了。」
  他禁不住长吁短叹,负气地躺到了床上。
  触目处,蚊帐、被褥,又全是一片火辣辣的红色。他闭上眼帘,不愿再看。
  红潮如火中,却有一个例外。这儿,青灯如豆,白壁泛冷,一应家什卧具,均保持着原来固有的本色。这便是花月奴寄身的客房。
  与江枫一样,她也失去了自由。房里,一位年过五旬的老妈子,房外,四个手持短剑的丫鬟,无分昼夜地尽心尽责「服侍」着她。
  于是,她与外界断绝了任何联系,在苦苦思念中度过了难熬的五天。
  蓦然,门开了,一个粗使丫头走到老妈子跟前,附耳低低说了几句话。
  「恭喜你了!」
  老妈子冲着花月奴扯开嗓门直嚷。说是恭喜,脸上却无笑容,依旧绷得紧紧的,续道:「宫主交代,今儿个晚上替姑娘完婚。打点做新娘吧。」
  话音一落,四五个手托大红漆盘的粗使丫头,鱼贯进房。盘内,大红喜烛、凤冠霞帔,还有各款各式的围帐、被面,赫然入目。
  花月奴不由得娇羞上脸,粉颈低垂。完婚,多么诱人的字眼!她仿佛听到了喧嚣的鼓乐,鼓乐声中,有人在说:「能嫁给玉郎江枫,这新娘子真有福气。」
  她又仿佛看到喜烛高挑的花堂,邀月与怜星齐声喊礼,自己与江枫夫妻对拜……「请姑娘更衣!」
  有人大喊。
  她悚然而觉,面对红漆托盘中的凤冠霞帔,忖道:「原来两位宫主将我拘禁五日五夜,竟是想让我突然欢喜一场!」
  一时间,感激心生,禁不住淌下了两颗热泪。可怜她在刘家湾祠堂中,被绳索荡得晕死过去,对江枫被迫应允婚约一无所知,才导致今日部落www.cangshu728.com不仅不察恶意,反错将己心比他心,空做了一场欢喜梦。
  血红喜烛,吐出热烈红焰;嫣红床帐,煽起满室红光。花月奴脸上变红,心里更热,一声不吭地听任丫头摆布着。俄顷,穿好霞帔,戴罢凤冠,才低声向老妈子道:「请妈妈上告二位宫主,就说花月奴对她们的恩德永志不忘。」
  老妈子淡淡道:「不必了。咱们宫主也有事相求花姑娘。」
  花月奴道:「二位宫主太客气了,对花月奴又何必用上一个求字?请讲。」
  老妈子道:「明儿个咱们宫主也要喜结连理,鸾凤和鸣。宫主的意思,请姑娘明日在席面上,向新郎新娘敬杯酒。」
  「真的?我一定敬!」
  花月奴爽快答应,旋又感叹大发,道:「二位宫主国色天香,能配得上她俩的,只怕是天下第一美男子……」
  说到这儿,芳心一沉,暗想:「我那枫哥,不正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么?」
  当即心儿狂跳,一双俏目,紧紧盯住了老妈子。
  老妈子接着她的话茬,道:「你说得不错,咱们的新姑爷,正是天下第一美男子,姓江名枫,绰号玉郎。」
  花月奴猛地立起,忽又颓然重重跌坐,嘴里喃喃道:「不可能,不可能……」老妈子没再理睬她,回身叫道:「请新郎入洞房!」
  旋踵,一个身穿新婚吉服、肩扎红绸的年轻男子,含笑步入房中。
  花月奴抬头一看。天哪!这不是江枫的书童江琴吗?她本来就单薄的身子骨,怎禁得住这般沉重打击?顿时芳心如绞,头晕目眩,「咕咚」一声,猝然栽倒,晕死过去。
  「花姐姐!花姐姐……」
  江琴惶然大叫。
  老妈子训斥道:「什么姐姐妹妹?她是你老婆了!」
  江琴期期艾艾道:「妈妈教训得极是。不过,娶老婆是人生一件大事,好歹我也得知会我家公子一声。」
  「哪来这许多婆婆妈妈,简直不象个男子汉!」
  老妈子脸色更冷,续说道:「也不知你哪一代祖上的坟头开了坼,被我们宫主相中,让你拣个现成便宜,讨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!」
  边说,边迈步朝外走去。门,被她反手扣上……花月奴心目中的新郎——江枫,此刻正在碧荷院,打开门扇,向着院内大声叫喊:「有人么?替我通知怜星那小妮子,速到碧荷院来!」
  他的声色俱厉,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愤懑。
  一听「夫婿」相招,怜星宫主兴冲冲地来到了碧荷院。
  「江郎,找我有什么事?」
  才见着江枫,不等落座,怜星宫主便迫不及待地发问。
  江枫望着她那天真浪漫、笑语嫣然的神色,不觉打了个寒噤儿,暗道:「论长相,倒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胚子,可行起事来,却一味的只顾自己,不顾别人,难怪她独守空房,嫁不出去。」
  当下,打叠起十二分精神,微微一笑,道:「整天和尚般的枯坐参禅,闷死人了。好妹子,带我出去散散心罢。」
  一个微笑,一声央求,还加上一句「好妹子」,顿使怜星宫主心中荡起涟漪。
  正待答应,忽又觉不妥,道:「姐姐说了必须过了今晚,你才能走出碧荷院。」
  江枫惊「咦」一声,道:「你不也是移花宫的宫主吗,怎么事事要听你姐姐的呢?」
  怜星宫主道:「她为长,我为幼,自然要听她的。如果到了明日,我就只有一小半儿听她的了。」
  说着,瞟了江枫一眼。
  江枫明知故问,道:「剩下的那一大半又听谁的?」
  怜星宫主羞红上颊,道:「你是夫主,听你的。」
  「好妹子!」
  江枫似是激动得很,双手一伸,搭上怜星宫主肩头,温言唤道:「好妹子,提前一晚,把你那一大半给我如何?」
  怜星宫主再也把持不定,「嘤咛」一声,靠向江枫胸前。
  异香扑鼻,丽人在怀,江枫也差点儿东西不分,南北莫辨了。赶忙收摄心神,再度唤道:「好妹子,咱们走罢。」
  「咱们去哪儿?」
  怜星宫主有如梦呓,喃喃道。
  江枫道:「我想去你的香闺瞧瞧。」
  从花月奴的言谈中,他获知她与怜星比邻而居,眼下,若能去得怜星居所,要与花月奴见面就容易多了。
  怜星宫主沉浸在柔情蜜意中,顺从地点了点头。却没想正要迈步,一个窈窕丽人翩然而入,正是邀月宫主。
  「姐姐!」
  怜星宫主双手捂面,忙不迭从江枫身边退开。邀月宫主没加理会,看着江枫,道:「江郎,除了碧荷院,今晚你任何地方都不许去。」
  江枫火了,吼道:「为什么?为什么?」
  邀月宫主道:「为了我们姐妹,也为了你。」
  旋又柔声道:「江郎,你要与人说话,有我姐妹陪着;想见朋友,也可以让路仲远来瞧你……」
  「她为什么只字不提花月奴?」
  江枫蓦然一懔,再没心思听她说些什么,暗想:「今晚不许我走出碧荷院,路仲远又久久不见回音,莫非花月奴遇上了什么意外之事?」
  想到这儿,急智忽生,顿时,一股狂傲神情上脸,扯过两把椅子,自己坐了一张,唤道:「怜星妹子,过来,陪为夫的说上几句体己话。」
  怜星宫主一愣,瞅了乃姐一眼,到底不肯错过机会,款款走近,盈盈坐下,竟真的提前将「一大半儿」交给了「夫主」。
  江枫潇潇洒洒,二郎腿一架,又揽过怜星宫主的香肩,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开来:「没有月亮,没有星星,好幽静啊……你出道几年了?第一次动刀动枪,是什么滋味……」
  怜星宫主碍于姐姐在旁,不作任何回答,倒把邀月宫主气了个半死。在与花月奴争夺江枫时,为不使姐妹翻脸,她作出最大的让步,决定姐妹二人共事一夫,就爱情来说,她只得到了江枫的一半。至今,这仅有的一半也变得虚无缥缈,可望不可及,怎不令她芳心欲碎呢?
  她颤声唤道:「江郎,我恨你!」
  江枫回头一瞥,道:「因爱生恨,因恨杀人,这是常有的事。不过,放着我的怜星妹子在一旁,只怕你还杀我不死。」
  邀月宫主气噎失声。连怜星宫主也觉过意不去,道:「江郎,你不该这样对待我家姐姐。」
  江枫大声道:「我又不是囚犯,怎能想关就关,想押就押?她先不尊重我的人格,才惹得我报复她,这怪得我么?」
  这话全然在理。邀月宫主怔怔地盯着他,脸色渐趋缓和下来。
  江枫续道:「哼,还说是新姑爷哩!打明儿咱成了亲,你们两个谁待我好,我就跟谁亲近,谁待我不好,我就叫她守空房。」
  邀月宫主芳心大震,暗道:「这冤家在女人面前骄纵惯了,当真只怕说得出便做得到。唉,邀月呀邀月,江湖上男人众多,谁又管得了你?偏偏遇上这冤家,只怕今生今世,受他挟制定了。」
  忖罢,朱唇微张,贝齿轻扣,道:「江郎既想出去散心,我姐妹就陪你走一回罢。」
  花月奴悠悠醒转。她是被听似遥远的说话声唤醒的。此刻,那声音仍在继续,渐次由远而近,变得清晰起来:「……花姐姐,你知道吗,自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,我就被你迷住了。但是,因为我是个服侍人的人,不能与你靠得太近,不能与你攀谈,唯一的办法,就是站得远远的,偷着瞧上你几眼……」
  说话的是谁?啊,记起来了,是玉郎江枫的书童江琴!
  意念恢复,她豁然睁开眼睛。触眼处,正是江琴屈着半膝,面向自己娓娓而谈,不觉又惊又恼,一骨碌从地上坐起。火光贼亮的喜烛,吉服光鲜的江琴,刺得她芳心又是一阵剧痛,颤声质问道:「你、你怎能这样?」
  江琴微微一怔,旋即凄凉地道:「花姐姐,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我怎能这样?
  哈哈,难道一朝做了下人,就该终生做牛做马,永无出头之日吗?花姐姐,我虽身为下人,却有一副傲骨,更不会乘人之危,落井下石,刚才,你晕死过去了,我只是守在你身旁,并无半点轻薄举动,希望我们能循规守礼,拜了天地……「花月奴见他曲解自己的意思,更觉惶急,忙打断话头道:「别说了!你这样做,对不起江枫……」
  江琴不待她说下去,道:「婚姻大事,我没先行禀告,是有些对不起我家公子,但我家公子待我亲如手足,一定不会多加计较的。」
  眼下再也顾不得羞涩,只有跟他摊牌了。花月奴叫道:「我是江枫的人!」
  江琴笑了,道:「原来你也和所有女人一样,暗暗看上了我家公子。不!既然二位宫主成全了我,这就是机缘,花姐姐,我会待你好的,也能使你终生幸福,来,咱们拜天地吧。」
  花月奴见他咬定死理不放,便从地上一跃而起,道:「江琴,你先去把江枫找来,我有话对他说。」
  江琴道:「这是多此一举。我家公子眼界极高,二位宫主都没放在他心上,哪还会轮得到你?再说,如今他住在碧荷院,只等今晚一过,便要做移花宫的新主人,也没闲工夫见你。」
  江琴没说「软禁」二字,花月奴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出蹊跷。邀月、怜星的容貌之美,江湖上尽人皆知,倾慕者多如过江之鲫,但江枫全然没放在心上,岂非正好说明他前情未变?如果此论不虚,那么,今晚自己被迫成婚,玉郎五天来未曾登门拜访,都得到了合理解释,即:已在热恋中的俊男靓女,正面临着被人生生拆散的危险。
  思绪一畅通,人也镇定下来。道:「江琴,你听我说,在没有见到江枫以前,千万不要胡来,如果不听劝告,休怪我手下无情!」
  门外突兀传来老妈子的声音:「好呀,还没过门,就训起老公来了!」
  话音一落,房门顿开,老妈子箭步抢入,一道劲风,随着掌心翻转,凶狠狠地朝花月奴击出。
  花月奴岂甘坐以待毙?当即沉肘挫身,挥掌迎上。
  「啪」!掌力相触,人影倏分,第一个回合势均力敌。
  花月奴道:「我身怀血仇,还请妈妈高抬贵手,放过我这一遭。」
  老妈子冷笑一声,道:「放过了你,我的饭碗岂不砸了?——江琴,别一边儿歇着,你我前后夹击,将这刁妇拿下,尽快洞房花烛,二位宫主正等着我去回话哩。」
  江琴犹犹豫豫,梭巡不前,道:「俗话说,捆绑不成夫妻……」
  老妈子大怒,「呸」了一声道:「你怎的这样胆小如鼠?待生米煮成熟饭,不是夫妻,她也得跟定你过一辈子!——动手!」
  道毕,自腰间抓出一条八尺来长的软鞭,有若狂蛟腾舞,直扫花月奴肩膀。鞭影呼呼,劲道十足。
  花月奴临场应敌,全凭一柄长剑,而今手中没了兵刃,便失却机先,加之又没练过擒拿手法,哪还敢正面相搏。只得娇躯一扭,向着鞭影稀疏处逃逸。
  这一逃,又觉身形比平时慢了许多,原来,头上几十斤重的凤冠,身上肥大兜风的霞帔,竟如同有人掣肘牵足,弄得她想快也快不起来。
  鞭风一紧,老妈子反手一旋,改扫为圈,准准地朝她头顶套下。花月奴一时收脚不住,乖乖地将个脑袋,向圈中送去。
  「花姐姐!」
  江琴大骇,叫声中顺手一抄,扣定花月奴的手腕,朝自己胸前猛力一拉,登时,花月奴化险为夷,可那顶簪缨挂珞的凤冠,却全砸到他脸上。
  正吃痛的当儿,蓦闻老妈子喝道:「还不抱她上床?」
  定神一看,却是老妈子乘花月奴门户大开之际,蹂身近前,遍点了她的周身要穴。
  事已至此,江琴横下心来,道:「花姐姐,也怪你太过任性,咱们只得先做夫妻,后补行周公之礼了。」
  说着,托起靠在自己身上的娇躯,走到床前,轻轻放下。
  花月奴眼中注满了晶莹泪水。她看见那贼亮贼亮的血红喜烛,竟然也挂着两行血红的蜡泪!
  目睹花月奴被江琴托送上床,老妈子嘀咕了一句「这才象话」,归拢软鞭,朝室外走去。刚到门口,一眼便瞧见四名执剑丫头直愣愣地盯着自己,不禁骂道:「刚才用人之际,你们死到哪里去了?」
  骂声未绝,有手自房门外侧倏然递去。
  「糟糕,着了道儿!」
  心念电转间,却早身不能动,口不能言,被人点了穴道。
  点她穴道的人是路仲远。他举步进房,一见江琴正忙着为花月奴解纽松扣,衣缝间已隐约可见雪白柔嫩的肌肤,不禁心头火起,喝道:「江琴!」
  江琴闻声回头,不觉讶然,道:「路大侠怎么到这儿来了?」
  路仲远紧绷着脸,掠到床前,指风连弹,解开了花月奴的穴道。
  江琴恼恨忽生道:「路大侠,你与我家公子有交情,我敬重你,可你不该破我亲事,常言道,破人亲事如杀父……」
  「住口!」
  路仲远侧目怒视,一指花月奴,道:「她是我玉郎兄弟的未婚妻子。你身为仆从,却欺凌主人之妻,该是个什么罪名?」
  这当儿,花月奴乍逢救星,已是悲声大作。江琴的脑袋轰然涨大,急忙道:「不可能,我家公子从没向我提起过……」
  路仲远不再理他,转向花月奴道:「花姑娘,咱们见玉郎兄弟去。」
  江琴这才觉得事情顶了真,急忙双膝跪地,叩头不止,道:「路大侠,小人确实不知花姑娘是主人的未婚妻啊。可恨邀月、怜星二人,只说替我讨房妻室,将我强行带到这里,我上当了,受骗了……」
  路仲远冷冷道:「休要在此惺惺作态,滚开!」
  江琴急得哭了,道:「路大侠,你听我说,这事情如果传扬出去,我还有何脸面见我家公子,还有何脸面做人?路大侠,花姑娘,你们不如杀了我吧。」
  花月奴到底是女人心肠,先自软了,问道:「你当真不知我和玉郎的事?」
  江琴起誓道:「如果明知故犯,小人必定剑下死、刀下亡,行路路陷,坐船船翻。」
  花月奴叹了口气,道:「玉郎将你当作兄弟看待,终不能为这一念之差,坏了情份。我不向他讲明便了。」
  江琴向路仲远投过乞求的目光,怯怯道:「路大侠……」
  路仲远道:「花姑娘宽宏大量,我还有什么可说的?」
  武林中人一诺千金,江琴登时磕头如捣蒜,连声道:「多谢二位,多谢二位……」
  心中却不觉又敲起了小鼓点儿,暗道:「下人就不是人么?为着这么点误会,就要求爷爷拜奶奶的千磕万叩,活着还有什么意趣?哼,亲如一家,情同手足,假的,统统都是假的!」
  心中,一颗仇恨的种子埋下了。不管什么样的种子,只要埋下去,都将生根、发芽,开花、结果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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